第1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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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谢四爷微笑摇头。京城是天子脚下,达官贵人、富商豪客、能人异士云集,形形色、色的新鲜事多了去,谁知道虞县令要说的是哪一件。

    虞县令见谢四爷茫然无知,哈哈一笑,“晚鸿兄,自从去年初冬之季慈圣太后驾崩,魏国公府在京城可是声势日隆。”魏国公府,是徐皇后的娘家。

    慈圣太后是当今皇帝的嫡母,对皇帝有抚养扶助之恩,极受皇帝敬重爱戴。有慈圣太后在,徐皇后虽然总摄六宫,究竟她不是后宫大内第一人,事事要听命于太后。慈圣太后驾崩,徐皇后真真正正成了六宫之主,娘家魏国公府自然也跟着威风起来了。

    这,是人之常情吧?谢四爷神态自若,“魏国公府开国元勋,世人敬仰。”既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,又是后族外戚,自然是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,那也没什么。

    虞县令摇头叹道:“太祖皇帝开国之初,有两项禁令是极好的:一是禁止后宫干政,一是禁止寺人干政。若有违者,轻则训诫,重则处以极刑。可惜,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啊。”

    寺人是不必说了,早已在皇城内外呼风唤雨,更有司礼监和内阁首辅对柄机要,其掌印太监位高权重,被称为“内相”。先帝在位曾设“矿监税使”,广为人所诟病,矿监税使皆为寺人。

    后宫原本倒还平静。历代后妃大多是低品级小官吏之女,甚至是清白平民之女,是以外戚后族只享有爵位虚衔,并不领实差。后妃没有娘家做靠山,也只能在后宫中安分守已渡日。

    自从泰始三年,魏国公府嫡长女以“元后之礼”被迎入宫中,后宫也是暗涛汹涌。徐皇后先是生下安庆公主,继而生下九皇子,皇帝有了嫡子嫡女,少不了一再赏封徐家。

    魏国公徐士恒已是五十多岁高龄,性子又一向绵软恬淡,极少出门会客,一向是不惹事的。惟有独生子徐朗,徐皇后唯一的亲弟弟,性情与乃父大不相同。

    徐朗本来是公侯人家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子弟。他出生时,魏国公府已是人才淍零日薄西山,可他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。受过良好教育,做人做事中规中矩,没什么大本事,也没什么坏心眼儿。

    亲姐姐做了皇后,围在徐朗四周献媚的人越来越多,渐渐的徐朗学会了张扬跋扈,鱼肉乡里。徐士恒性子软不管事,国公夫人溺爱,徐皇后本是深明大义的女子,可是徐家只有徐朗一个命根子,训斥归训斥,责怪归责怪,哪能只下得去狠手管教,是以徐朗一天比一天嚣张。

    欺男霸女等不法之事,徐朗做的多了。最令人不耻的是,他偏爱幼女,喜欢十二三岁未及笄的小姑娘,一开始是重金索取、诱取,后来渐渐强夺。

    “徐世子运气不好。”虞县令笑的很畅快,“上月他在挹翠楼强抢一个卖唱的小女孩儿,遇到对头了!”那卖唱的小女孩十分伶俐不怕人的,一边挣扎喝骂一边大声呼救,结果真遇上了侠肝义胆之人。

    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闲来无事在此饮酒,恰巧遇上这桩事体,他出手了。

    这位老者,想当年曾占据泽山十几年,多少精锐官兵出马都不曾伤他分毫;后来他出动死士三千助当今皇帝夺宫,又带领旧日袍泽在宁远城下重创东北的女真人,功成封侯。

    这位老者,正是曾经威镇辽东的东昌侯沈迈。他如今只挂着虚衔,并不领实差,每日或是在东昌侯府含饴弄孙,或是在茶舍酒楼消谴逗留,很是清闲自在。

    徐朗做的事自然是伤天害理,可顾忌到他的身份,多少人对他忍气吞声。不为别的,天朝最大的是什么?皇权,皇帝,皇家。徐朗再不济,他姐姐是皇宫中的女主人,谁吃饱了撑着给自家惹事。

    天朝人民,自上至下,从古到今最擅长的就是明哲保身。“虽千万人,吾往矣”的仁人志士,究竟只是少数。

    而东昌侯沈迈这位前盗匪,义愤填膺之下,不只把卖唱的小姑娘救下,还把“国舅爷”徐朗打了个半死。“你丫往后还敢胡作非为,老子一剑软下你的狗头!”半点儿没留客气。

    “盗亦有道!”虞县令讲至此,击节叹息。他为人精明强干,和座师严阁老、其余留在京中的同年书信往来甚密,京中之事所知甚详。自然知道这东昌侯沈迈功劳虽大,出身却委实有些提不起,是以这些年来连昔日泽山兄弟都少联络,极是安分守已。

    本来沈迈可以这样悠悠闲闲一直过下去,可他这一遭仗义出手,却是给自己招惹了一个大麻烦。一个做过盗匪的老者居然有这样的胸襟,虞县令实在感概。

    谢四爷笑笑,没接话。这就是京城的新鲜事?说来平平无奇。哪朝哪代没有仗势欺人的皇亲国戚,害怕他、躲着他走的大有人在,可生性高傲不畏强权的人自然也有,一腔势血的人自然也有。撞上了,是徐朗这国舅爷倒霉。

    强抢幼女,无视王法,这事是他理亏在先,白挨一顿打罢了,难不成还有脸告状去?即便他告了,他那皇帝姐夫也未必理会。

    “这事果然新鲜有趣。”谢四爷笑道。

    虞县令终于能在谢四爷面前得意一回了,“这有什么新鲜的!新鲜的在后头呢。这徐朗已是被酒色淘空身子的人,受了这场惊吓,挨了这顿打,两天之后竟然一命呜乎!”

    出了人命?谢四爷心神一凛。若只是打伤,拼着被皇帝斥责、罚俸、甚至削爵,究竟性命总是无碍的。可徐朗死了,人命关天,这颇有几分侠义心肠的东昌侯,怕是大祸临头了。皇后的亲弟弟,皇子的嫡亲舅舅,哪能白死。

    结果如何了?谢四爷心怦怦直跳。他亲手为虞县令斟满茶盏,凝神倾听。

    虞县令大为得意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“徐家自然不能善罢干休,到顺天府报案,到宫中鸣冤。徐皇后痛心胞弟惨死,素服至勤政殿,长跪不起,恳请皇上缉拿凶手归案。”

    虞县令讲的口干,将杯盏中茶水一饮而尽,谢四爷体贴的续上新茶。

    “这可不新鲜事来了么?”虞县令拍拍大腿,“徐皇后正在哭请皇上‘禀公执法,为弟报仇’,那厢东昌侯世子也要觐见皇上!”

    谢四爷看虞县令的神情,便知他说到了要紧地方,忙又续上了一杯热茶递给他。

    虞县令眉开眼笑谢过,“晚鸿兄可听说过东昌侯世子?他可不姓沈,姓张,名雱,是东昌侯义子。任中军都督府右都督,系军中要员。这位都督向有憨名,时常犯楞……”

    虞县令笑不可抑。憨都督这回又犯楞了,他见了皇帝劈头盖脸就是一句,“请斩皇后,以谢天下!”太祖皇帝有祖训,后宫不得干政,违者,斩。“皇后之尊,止得治宫中嫔妇之事,即宫门之外,毫发事不得预焉。”这是太祖皇帝原话。

    徐皇后大怒,“这哪里是干政?枉死的是我亲弟弟!”死者亲属还不能说话了?亲弟弟死了做姐姐的不能为他鸣冤?

    “这可属于宫中嫔妇之事?”憨都督认死理,只问这一句话。

    徐皇后跟这二楞子也说不明白道理,只能向皇帝哭诉。皇帝犯了难,“东昌侯功劳虽大,打死人到底还是过分了,不得不惩处;皇后确实不应干政,宫门之外的事,你理它作甚?”

    言中之意,是皇后确实干政了。

    谢四爷大笑,“痛快痛快,当浮一大白!”喝什么茶呀,说这种事,应当喝酒。虞县令深以为然,命人撤下茶具,烫上梨花白。

    “他奶奶的!”虞县令几杯酒下肚,村话出来了,“老子十年寒窗苦读,才做了个小小县令,天天为催讨赋税差役头疼上火,一日不得歇息!他们做皇亲国戚的,吃着皇粮俸禄,任事不理,还要祸害百姓!有没有天理王法?!”

    虞县令寒门小户出身,又爱附庸风雅,谢四爷本是不大瞧得起他,今日却看他很顺眼,这人也有幅真性情!二人推杯换盏,直喝至月明星稀,方散了。

    谢四爷酒量颇好,并不曾喝醉,回谢府后把老太爷叫醒,坐在老太爷床边说起“京中的新鲜事”。老太爷躺在被窝里听了,乐呵呵说道:“皇上圣明。”给徐皇后安个“干政”之名,徐家要保皇后,只能放了东昌侯。

    当今皇帝一向是圣明天子,极勤政爱民的,犯不上包庇小舅子。

    “不过东昌侯一家,这回是把皇后得罪狠了。”谢老太爷坐起身,谢四爷拿个大靠垫垫在他背后,爷儿俩坐着说话。“这往后朝中的局势还不知如何呢,皇上信了‘二龙不相见’的说法,一直没立太子。九皇子是嫡,大皇子是长,大皇子已十八岁了,九皇子才八岁。唉,要说今上真是圣明天子,当年若是今上在位,爹也不用挂印而走。”

    谢老太爷早年也是中过进士做过官的。那还是先帝在位之时,谢老太爷官至杭州知府,本来好好的,先帝偏派下“矿监税使”扰民,谢老太爷这地方官不能保护属民,也不愿奴颜婢膝奉承内官寺人,索性挂印而逃。

    倒也不曾遭到追捕清算。原因很好笑,先帝爱财爱到什么程度呢?连委任官员都不愿,为了省俸禄。当年挂印逃走的官员多了,先帝并不曾追究一个。

    “不做官也好。”谢四爷安慰道:“像咱们这般闲云野鹤,何等自在。”家中又不是没有生计,出去卑躬屈膝的做什么,有意思么。

    “玉郎,你不懂。”谢老太爷摇头叹息。玉郎从来不曾入仕,他根本不知道,一个县、一个州、一个府的生杀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时,是什么滋味。玉郎从不曾尝过权力的滋味。

    次日谢四爷也跟谢老太太、四太太等人讲了。谢老太太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,老天有眼!若让他光天化日抢了民间幼女,我天朝还有公理么?”谢老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,怜贫惜老,也惜小。

    四太太抿嘴笑了笑,“说起来这东昌侯世子,我从堂姐那儿很是听了不少笑话。”她的堂姐,是靖宁侯府嫡次子岳霆的妻子。

    东昌侯世子张雱身世复杂。他虽人在东昌侯府,是东昌侯沈迈的义子,却是靖宁侯岳培的亲生子,和岳霆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。四太太的堂姐是张雱的嫂嫂,对他的趣事自然知之甚详。

    “……从小便有些楞头楞脑的,虽是一幅好皮相,却着实不讨人喜欢……偏偏他父母溺爱,惯坏了,靖宁侯府太夫人、夫人都是拿他没法子,长大后不知为何,竟还做过盗匪……”四太太也是听堂姐处听来的,并不详细,只拣紧要的说了。

    谢老太太听的很有兴味,“原来东昌侯世子小时候这般淘气!如今可好了,不是已做到了都督之职?”谁家孩子小时候不让父母伤脑筋,长大懂事了,也便好了。

    “如今可好了”?谢四爷摇摇头,如今不好了。不管徐朗如何该死,他是皇后亲弟,皇子嫡舅。东昌侯和东昌侯世子,这回怕是难以善了。

    自此之后谢四爷倒留意天天看邸报。约半个月之后,“京城新鲜事”结果出来了:东昌侯沈迈夺爵毁券,发回原籍闭门思过。

    保住一条性命,还算好的。谢四爷寻到虞县令,又喝了一通酒。虞县令又是眉开眼笑的,“张雱上表辞了官,那表章写的字字珠玑,把一个孝字诠释得淋漓尽致。圣上挽留几回,留不住。”做爹的要回乡思过,做儿子的当然要随侍左右啊。

    “竟是辞官的好。”谢四爷举起手中杯盏,一饮而尽,“沈侯爷只张都督一子,自是应该随侍左右,方是正理。”此时此境,沈迈、张雱父子还是远离京城,方为上策。

    做儿子的要孝顺爹,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。比如谢家,谢四爷这幼子在家中悠游渡日,他三个哥哥若见了他都是满口道谢,感谢他在家中孝顺陪伴父母亲大人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我喜欢有点楞的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