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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、既做我的眼泪(0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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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陆明潼并不是第一次到沈爷爷这里来。

    在两家尚未交恶之前, 有几回周末, 他跟着沈渔过来玩。

    沈爷爷印象中的陆明潼, 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凑热闹。

    有一回, 沈爷爷有事脱不开身,叫陆明潼帮忙看一会儿铺子。

    等沈爷爷忙完事儿回来,陆明潼还在那玻璃柜台后面乖乖坐着,也没玩手机。

    他把放在盒子里的钟表零件拿在手里, 对照着旁边一只拆开了后盖的手表仔细研究, 似乎试图自己组装一只出来。

    没系统学过,自然不可能仅凭观察就能做到,他却一点儿不气馁。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,嘴唇紧抿, 十足认真地拨一拨表冠,看看齿轮与齿轮之间是如何啮合转动的。

    小少年心无旁骛,连沈爷爷进门都没觉察, 直到沈爷爷出声,笑说:“对这感兴趣?”

    陆明潼这才回神。

    他沾了一手的机油,去里间水龙头下打肥皂洗净, 再回到柜台边上。

    好像一道数学题解不开似的耿耿于怀,便央沈爷爷给他讲解,这些大大小小的齿轮, 究竟是怎么组合起来的?

    那天,沈爷爷给他讲了一下午的机械手表运作原理,从识别齿轮、柄轴、擒纵叉、条盒等零部件开始, 再到它们怎样组成原动系、传动系、擒纵机构……

    沈爷爷没告诉陆明潼的是,当年他学修手表,是正儿八经地跪地叩头拜了师的。师傅更叮嘱他,这手艺虽小,找继承人亦不可马虎,倘找不到,宁可让它失传。

    只是现在电子产品普及,戴机械表的越来越少,沈继卿与沈渔更对此没有丝毫兴趣。他一身绝学隐于世,虽说可以自得其乐,有时候也未免寂寞,也想叫旁人知道,其实表盘大小的方寸天地里大有乾坤,其乐无穷。

    所以,那天才不厌其烦同陆明潼讲解,倘若不是时间不够,他恨不得倾囊相授。

    后来出了那档子事,两家断绝来往。

    直到沈爷爷高血压犯了被送进医院,陆明潼陪同沈渔一同前去,才又得相见。

    那时沈爷爷躺在病床上自顾不暇的,也没机会同陆明潼说两句话。

    一瞥之下的少年,比及当年午后跟他学修手表的乖巧学徒样,长高了,长大了,神情却多了一层阴郁。

    今天再见面,眉目更舒朗些,端地能担起事情的男子汉模样了。

    沈爷爷在后面厨房里,花了几分钟时间,消化了沈渔带给他的“惊喜”。

    转头,换上笑脸面出门去。

    看沈渔在餐橱里翻来找去的,指点她:“最右边的罐子里是太平猴魁,你拿这个给明潼喝。”转头笑看着在一旁红木凉椅上拘谨坐着的青年,“年轻人喜欢喝绿茶,是吧?”

    陆明潼当然听出来他的称呼由“小陆”变作了“明潼”,语气里带点儿长辈称呼小辈的那种特有的亲昵。

    他笑着应承说:“我不懂茶,听爷爷安排。”

    他也自觉自发地,将“沈爷爷”的“沈”字略去。

    泡茶的水,是沈爷爷亲自掌着火候的,将矿泉水烧到连续冒小气泡的“蟹眼水”状态,即可。

    沈爷爷指给他看,说茶叶舒展开的过程,好似小猴子嬉闹,“猴魁”因此得名。

    他这还在讲解呢,对面沈渔已经拿着盖碗喝起来了,沈爷爷白她一眼,说她这是牛饮。

    这边厢,陆明潼尝了茶,说好像有股兰花香。

    “哎——”沈爷爷拖长了声音,满意说道,“这就是猴魁的特色,甘甜清新,淡中有真味。”

    沈渔这时候放了盖碗,叫沈爷爷跟陆明潼继续聊茶经,她去厨房烧菜去。

    起座转身前,拿夸张嘴型对陆明潼说了句:“狗腿。”

    沈爷爷给茶碗里添第二泡的热水,目光自陆明潼脸上重重地逡巡,话语却轻描淡写的温和,问他:“这些年很辛苦吧?”

    陆明潼觉得自己枝枝蔓蔓的岁月,都被沈爷爷这一问点了题。平白的,让他不怎么兴起波澜的心里,有了那么点儿难过的意思。

    笑一笑说:“还好。”终归有苦有甜。

    沈爷爷不想拿一些俗话套话去卡两个年轻小孩儿。

    沈渔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了,平庸不冒尖,今天做出这么个冒险的决定来,一定不是一时兴起昏了头。

    而陆明潼年纪小小就能耐得住性子,有种超越年纪的静定。这样的孩子,他也断然不忍心去问他,你真考虑好了?

    人是惯爱吃甜不吃苦的,挑明眼人一看即觉得“昏了头”的路去走,还能有没考虑好的道理?

    于是沈爷爷只说:“很好。”

    肯定或是祝福,都在这两个字里了。

    又说:“往后你可以多过来走动走动。跟小鱼儿吵了架,我这儿也是个来处。”

    他心里盘算着,还真有把一生钻研传授给陆明潼的打算了。

    陆明潼笑说:“别让沈渔听见了,说我策反您。”

    “对对,我们悄悄的。”

    喝了会儿茶,沈爷爷往厨房去一趟,看沈渔要不要他打下手。

    沈渔早计划好了做什么,头天晚上给爷爷发了消息,叫他帮忙提前买好所需食材。

    水槽里沥着洗净的小虾,砧板上铺陈开粗细差不多平齐的青笋片。

    切得慢归慢,到底是有了一些正经做菜的架势了。

    沈渔拒绝了爷爷打下手的提议,“我自己能行,您信我一回!您跟陆明潼玩去吧。”

    沈爷爷笑了笑,只能又出去了,叫她看着点火儿,再煲十分钟,就可以给老鸭汤调味。

    陆明潼和沈爷爷在外面客厅里,闲聊些自己留学时的经历,又过去十几分钟,听见厨房里油花噗呲声,香气一缕一缕传来。

    陆明潼起身,说去后厨看一看。

    这整一套房子都是水泥地面的。早些年沈继卿想出钱重新装修,贴上时兴的瓷砖,被爷爷拒绝。他就喜欢水泥地方便打扫,盛夏时节,浇些水让它阴着,不用风扇空调也凉快得很。

    不过为了方便抹擦,灶台倒是贴上了白色瓷砖。

    厨房一扇窗户向阳,旧样式的木窗,窗棂是孔雀绿色,玻璃也比如今的那些欠缺些净度,没那样透明。

    阳光照进来,在地面上铺长形的亮块。光线在白墙上漫射,一屋子都是亮堂的,却不刺耳,蒙上一层柔光滤镜一样。

    沈渔就在那柔光之中。

    陆明潼望了望,才凑进去,被沈渔一拐肘地推开了,后者说:“帮我涮个干净盘子。”

    她下厨好多次才总结出来的血泪教训,菜不能炒得熟过头,差不多的时候就起锅,叫自带的油热慢慢催熟。

    陆明潼冲净三四个白瓷盘,置于沈渔的右手边,方便她拿取。

    目光瞟到了一旁的电饭锅,“啊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你忘按煮饭键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由于沈渔的失误,这顿饭,比预定的晚了十来分钟才开席。

    红木的圆桌子,铺钩花的白色桌布,再铺透明的塑料防油布。

    陆明潼曾经听沈渔说过,家里现在这些盖电视、盖空调、盖凉椅靠背的钩花织品,都是奶奶生前自己亲手钩的。

    让爷爷珍惜着用到了现在。

    菜式是爷爷煲的松茸花胶老鸭汤,沈渔做的春笋明虾、木耳炒土鸡蛋、腊肉炒青椒和清炒绿叶菜。

    沈小姐做菜很图样子好看,也讲究摆盘,因为拍照发朋友圈也是她做菜的动力之一。

    今天这几道菜,也无非是普通水准基础上的稳定发挥,但沈爷爷第一回吃孙女儿做的菜,好稀奇,情感滤镜先给拉满,尝一口就猛夸好吃。

    陆明潼有点悲哀地想,完了,让他们一个两个的不说实话,让她膨胀得很,估计这就是她这辈子厨艺的顶峰了。

    沈爷爷有高血压,沈渔在自己口味的基础上,调得清淡许多。

    不能喝酒,两个小辈只以茶代酒地祝爷爷生日快乐。

    爷爷没个吃蛋糕的习惯,叮嘱了沈渔不要买,结果她还是买了。

    这是沈渔对于仪式感的坚持:“您就吃两口意思一下,剩余的我分给邻居的那些小孩子。”

    三人一人分吃了小小的一牙蛋糕,剩余的,沈渔等分为了五六块,拿纸碟装着,放在蛋糕盒子的盖子里,端出门送蛋糕去了。

    等她带着一堆要她传达的生日祝福回来时,陆明潼和爷爷已经在门口摆上了棋盘。

    爷爷一直嫌沈渔这个臭棋篓子不凑手,这回终于碰到了杀得有来有回的对手。

    沈渔乐得清净。

    下午,沈渔睡了几小时的午觉,而陆明潼则跟着爷爷去了一趟修表铺。

    晚上,他们拿剩余食材打一个素淡健康的火锅,吃完待到晚上九点过后,就得撤了。

    沈渔嘱咐爷爷:“明天您正式生日,不管是张爷爷李爷爷请您出去吃饭,都不准喝酒。”

    爷爷笑说:“好好,我哪回没听小鱼儿的?”

    “我今天去送蛋糕的时候,可都打过招呼了,您要是喝了酒,各家的小朋友都会跟我打报告的。”

    爷爷脸色严肃:“保证不喝!”

    沈爷爷让沈渔先去路口取车,他有几句话,想单独跟陆明潼说。

    沈渔想也知道会说什么,拿上自己的东西先出门去了。

    在车里等了没多久,巷子里的灯光下陆明潼走过来了。

    他拉开车门,系安全带的时候,沈渔目光瞟过去,顿了顿,抓他手腕过来,“爷爷送你的?”

    他腕上,原戴着那块便宜卡西欧的位置,换上了一块新手表,黑色表盘,黑色皮质腕带,简约复古,一点也没老气的感觉。

    这是沈爷爷方才,自抽屉里的一只黑色绒布袋里拿出来的。拧发条,对好时间,再递给他。

    爷爷说,这是他自己“攒”出来的手表,不是什么名贵的牌子,但他敢打保票,一年的误差精度不超过一秒。

    是专门准备送给孙女婿的,特意挑了上好的牛皮料子,托人手工做的表带,怕金属的年轻人会嫌老气。

    爷爷说:“上一回小鱼儿带人回来,我瞅着他俩长久不了,是没给的。”

    沈渔快要嫉妒死了,“我爸戴的,都只是爷爷修好的一块报废的品牌表而已!”

    她抓着他的手腕,翻来覆去地看,觉得爷爷的审美时髦死了,这表戴出去一点不会露怯,说是“意大利手工高级定制”都有人信哦。

    陆明潼笑了声,觉得她蠢得可爱。

    摸衣服口袋,摸出来另一只,表盘小一号,其余做工一模一样,“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傻不傻,当然是一对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