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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青宫已殁旧时主,朱衣犹绕梦里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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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哟,这不是庆王家的小世子,在这里哭什么?”

    印暄用袖子飞快地抹了把脸,抬头瞪向来人:“我没哭,谁说我哭了?”

    那人朱衣大袖,衣角用金线绣着几枝缠绕的藤蔓,双臂环抱倚着树干,笑嘻嘻地道:“没哭没哭,不过淋了一脸猫尿。”

    印暄叉着腰站起来,极力摆出一副恶狠狠的神色,无奈他怎么抻直身子,脑袋也只到对方的腰部,仰视的感觉令他更加火冒三丈:“你又来做什么?我父王不想见你,你快滚!”

    “是么?可我手中有一封你父王亲手写的信呢,满满三页纸,绕来绕去一句话就是求我过来一趟,你要不要看看?哦,我忘了,小世子才六岁半,字还没认全,恐怕夜里还会尿床吧?”

    那人满脸戏谑笑意,印暄实在忍不住,一头狠狠撞在他肚子,揪着腰带朝他腿上又踢又踹:“你才尿床!你才尿床!你还光着屁股在我父王床上叫,我全看见了——”

    脖子上蘧然勒紧,印暄只觉后衣领被人猛地拎起,四肢在半空胡乱踢打。他还来不及叫喊,那人一根指头用力压住了他的嘴唇,长长地嘘了一声。

    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,印暄终于可以平视到他漆黑的眼睛,却生生地打了个冷战。

    “嘘,小世子,狼要听见你的喊声了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,这是宫里,哪里来的狼!”印暄一脉老成地反驳。

    那人又笑了,“怎么没有,这宫里的怪物可多了,除了狼,还有虎、有豺、有蛇,还有……鬼。”他压低了嗓音,幽夜虫鸣似的清冷诡秘:“你怕不怕鬼?”

    “不怕!我什么都不怕!”印暄梗着脖子说,“你放我下来!”

    那人不放手,自顾自地说:“在宫里长大的人,没有不怕鬼的,你现在不怕,以后就怕了。呵呵,那也得等你能长得大再说……你知道什么样的孩子长不大?”

    印暄明明不想理他,却忍不住问道:“什么样的?”

    “眼睛太亮,和话太多的。”

    印暄听不明白,两只手死命扯着后颈:“放我下来!”

    那人似乎叹了口气,毫无预兆地松手,印暄一屁股摔在草地上,啊啊地痛叫起来。

    “记住我的话,闭着眼睛,捂着耳朵,抿紧嘴,你就能在宫里平平安安地长大,知道了么,小世子?”

    “呸!”印暄疼得眼泪汪汪,恨不得牙能伸到三尺外去咬他。

    那人整整衣衫,走之前还不忘转头取笑他:“小世子,衣柜里憋不憋?今晚柜门再关不严,我就叫太监们把柜子锁死,丢到护城河里去。”

    印暄龇牙咧嘴地朝他做鬼脸。

    三王爷的世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,至少他本人这么认为。男子汉就是不怕黑、不怕鬼、不怕躲在柜子里时被人锁住丢河里去,印暄雄赳赳地想着,夜里却半步也不靠近父王寝室的衣柜,而是偷偷摸摸地藏在床底,等侍女们走光了,就躲在重重纬帘后面。

    那人叫他闭着眼睛,他就偏要看。

    看两个脱得精光的人怎么在床上滚来滚去;看父王嘴里唤着宝贝心肝,又掐又咬地把他弄得浑身青紫;看他如何一边连喘带叫一边扭动腰肢。

    疼吧?看来比我今天一屁股撴地上还疼。印暄正幸灾乐祸着,不料那人忽然望向他藏身的地方,一双眼睛黑凉凉地盯着帷帘。

    印暄手心里揪着纬纱,不由得打了个寒噤。

    然后,那人便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。

    印暄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笑容,令他心惊肉跳地想闭上眼,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。

    那人笑着翕动嘴唇,悄悄地朝他做了几个口型。

    印暄不觉跟着他的口型,一字一字轻声念道——

    好、看、么。

    他在问他。那幽夜虫鸣般的声音仿佛就贴在耳边呢喃:

    “小世子,好看么?”

    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涌上心头,七岁的印暄踉跄着后退了几步,转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。

    那夜雨下得很大,印暄淋了雨,翌日便烧热起来,数日反复不退,待到好转已近一个月后。

    庆王前来看望他,从眉梢眼角透出掩不住的喜色,“暄儿,你这病好得正是时候……走,随父王入宫。”

    “入宫做什么?”印暄问。

    “陪你皇爷爷说说话啊。皇爷爷最疼你,今夜中秋宫宴可少不了你的一份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陪皇爷爷说什么?”

    庆王拨弄着世子的额发,淡淡地笑起来:“你就问皇爷爷:‘太子伯伯怎么不见了’?”

    “太子伯伯不在宫里么,他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“皇爷爷可能会说他病了,或者走了,你就接着问:‘那下一个走的是谁?’”

    “父王,我不明白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明白没关系,你只要按父王说的做就行了。记住,万一皇爷爷问你是谁教你说这话的,你就回答‘我自己想的,没人教我’,然后偷偷看一眼二王伯,记住了么?”

    印暄懵懂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庆王不放心,拉着他演练一遍,确认一字不差了,这才携他入宫。

    宫里每逢皇帝寿诞或节日总会举办宴席,印暄也没少参加,却第一次看到各位叔伯如此抑郁不安的神色,就连妆容艳丽的妃嫔们似乎都在强颜欢笑。

    明德帝见他跟在庆王身后,恭恭谨谨地过来问安,面上的阴沉才淡去一些,抱起他放在膝盖上,叫宫婢拿来许多糕点任他挑选,又问他病好了么、身体如何。

    印暄一一回答了,想起父王的吩咐,便放下糕点,看了看一桌叔伯,歪着小脑袋问道:“皇爷爷,太子伯伯怎么不见了?”

    明德帝神情一僵,嘴角肌肉微微抽动起来,眼底仿佛闪过一道凄厉的怒光。

    在座的四位皇子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睑,个个想要撇身事外似的屏息敛气。印暄发现父王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副戚容,之前眼中的喜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明德帝深深吸了口气,缓慢而含糊地说:“你太子伯伯……生了重病,到很远的地方医病去了。”

    印暄奇怪道:“怎么我病了,太子伯伯也病了……小六叔也不在,他也病了么?”

    明德帝面色铁青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庆王感觉后背汗湿中衣,那一刻恨不得把嘴长到幼子身上替他说话。

    印暄轻轻摇了摇明德帝的胳膊,不慌不忙地追问:“皇爷爷,那下一个生病的是谁?”

    死寂的空气中,似乎有人倒抽了口冷气。

    印暄只觉眼前一花,原来是皇爷爷将他塞进了随侍太监的怀中。

    紧接着,明德帝骤然暴起,猛地掀翻了整张膳桌,雷霆般震怒不已:“那个孽障!畜生!区区一个流刑焉能抵消他犯下的大罪!朕若不痛下决心,如何能扫清这宫中的妖氛瘴气!魏吉祥,重新拟旨!废历王印云墨为庶人,赐鸩酒一杯,不得归葬王陵!”

    一直面色煞白、端坐不语的宁妃扑倒在地,抱住明德帝的脚踝惨声大哭:“皇上!虎毒不食子啊皇上!云墨毕竟是您的养子,他年少无知,受妖人诱怂,这才犯下大错。求皇上看在并肩王为我朝立下的赫赫战功,看在臣妾姐姐辛苦怀胎、以命换命,臣妾十五年悉心养育的份上,放他一条生路吧!”

    明德帝拂袖欲走,被她死死攥住抽不出腿,怒而踹之:“虎毒不食子!十五年前就是你们一个个都劝朕虎毒不食子,朕才没把他摔死在阶下!”他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在场的庄敬二妃,以及年长的太监宫女们,“你问问他们,那孽子当年是如何出生的?!魏吉祥!你说,说给宁妃听听!”

    随侍太监魏吉祥战战兢兢地低头,极力用平淡的语气,念书般说道:“明德八年冬,并肩王王妃在入宫探亲时提前临盆难产,一连两昼夜无法娩出,到第三日午时,晴天里陡然阴风四起,重云蔽日,四周暗黑如夜,接连不断的惊雷震撼整个京城,其中一道劈在永寿殿的屋脊上,轰塌了半边檐角,王妃便是在那时薨逝。众人皆以为胎死腹中,不料……不料……”

    魏吉祥抖颤着说不下去,明德帝怒气勃然地接口:“不料一声破响,血水飙飞出丈远,溅得满墙猩红,那婴儿浑身浴血,从撕裂的母腹中生生爬出!朕本欲亲手将这妖孽摔死,你们却一味苦谏,这才留他一条性命。当时朕指天道:‘墨云蔽天,乃不祥之兆,此子赐名云墨,将来若有灾厄,愿只应验在他一人身上!’”

    “若当初朕狠下决断,如今太子也不至于……不至于……”明德帝双目赤红,剧烈地喘着气,“端孝皇后只留下唯一血脉,如今竟葬送在这孽子手中!”

    宁妃泪如雨下,哀求道:“云墨也是并肩王与臣妾姐姐的唯一血脉,臣妾无所出,早把他当做亲生儿子。皇上若杀他,臣妾定也活不得了,届时九泉之下,臣妾如何向我那可怜的姐姐姐夫交代!”

    望着痛不欲生的爱妃,又想起一生挚友祁映……想起两人总角之交,于乱世中携手举兵,是他为自己打下半个江山;想起他在战场上以身挡箭;想起自己无数次对他说:“阿映,没有你就没有我。即便是晋封一字并肩王,也无法穷极我心中感念之万一”;想起他被伤病折磨,临终前将怀孕的妻子含泪托付;想起自己在他床前发誓,一定将他的孩子当做亲生子来抚养……明德帝心底不由产生了动摇。

    他沉默良久,面沉如水地扫视一干皇子,语气冷肃:“你们说,朕该如何处置这个孽子?”

    几位皇子不动声色地互觑一眼,见明德帝目光咄咄地望着他们,看来是非得当场表态不可了。泰王与平王率先开口:“父皇圣明,宸中自有决断,儿臣唯皇命是从,不敢妄议。”

    明德帝不满地冷哼一声,“说了等于没说!老四老五你们两兄弟一贯和稀泥!老二,你说!”

    瑞王神情端肃地道:“大哥与六弟都是儿臣的手足,无论父皇最终做何决断,儿臣心中唯悲痛而已。但儿臣知道,帝王无家事,我们的一举一动,天下百姓都睁眼瞻仰着,如今最要紧的,是保存天家颜面、皇室威仪,以免民心动荡。”

    明德帝微微颔首:“废王诏书一出,势必引得朝野议论纷纷……”言罢沉吟不止。

    瑞王迟疑一下,低声道:“御医会诊一致结论,太子乃是因外感温热疫毒,三焦气机失常,导致湿浊蕴积,脾肾阳气衰败而薨……”

    瑞王此时忽然说到太子,明德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:给名义上的六皇子也弄个暴病身亡,将一切掩盖过去。

    这倒也是个喑声息事之法,明德帝方心有所动,宁妃见势不好,扯着龙袍下摆又哀哀凄凄地哭求起来,一口一个姐姐姐夫“在天之灵”、“泉下有知”。明德帝被她弄得心烦意乱,转头见庆王站在旁边一声不吭,便命道:“三皇儿,你也说句话!”

    印暄不知皇爷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,也不清楚叔伯们在议论什么,只依稀知道跟不见了的太子伯伯与六王叔有关,见皇爷爷问到父王头上,便目不交睫地看着。

    庆王面色沉静地行礼:“儿臣无话可说。”

    明德帝皱眉:“什么叫无话可说!你平时不是很有主意么?”

    庆王道:“儿臣怕自己的想法不合二皇兄心意,说了徒增麻烦,不如不说,一切听二皇兄的。”

    明德帝心底陡生一丝警觉,沉声道:“瑞王有瑞王的考虑,你有你的想法,兄弟意见不同可以商议,何来的‘麻烦’?今时朕就要听听你的主意,你说。”

    庆王轻声道:“儿臣的主意只有一个字,请父皇伸过手来。”

    明德帝不明所以地将右手递过去,庆王一只手握住,另一只覆盖其上,用食指指尖在他掌心画了几笔。

    明德帝闭上双眼,半晌不语,最后缓缓将手抽回,说道:“就这么定了吧,对外只称暴病而亡。”

    印暄见他挣开宁妃的纠缠,转身欲走,好奇地问了句:“皇爷爷,父王在您手上写了个什么字?”

    明德帝定定看着这个以聪颖著称的小皇孙,忽然淡淡一笑,摸了摸他的脑门:“暄儿前阵子一直病着,怎么今日一入宫就想起打听太子伯伯和六王叔的事?跟皇爷爷说实话,谁谁教你这么问的?是不是你父王?”

    印暄心下一慌,险些忍不住去看庆王。但他始终记得父王的叮嘱,嗫嚅道:“我自己想问,没人教我……”一边移开目光,飞快地瞟了眼瑞王。

    明德帝眼神犀利,把这天真的一瞥看得一清二楚,眉宇间顿时笼上一层愠怒的阴霾。但他并未当下发作,只是冷冷盯了瑞王一眼,极深地吸口气按捺住心绪,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回到王府,庆王关上门,一把抱起幼子,在他脸上狠亲:“好儿子!差点把你爹的冷汗都吓出来了!”

    “父王,方才我做得对么?”印暄抹着脸颊上的口水问。

    “对!对极了!父王要好好奖励你,想要什么,尽管说!”

    印暄吞了口唾沫,抬头看着父王大声说:“我想要父王不再写信叫小六叔来!我再也不想见他!”

    庆王飞扬的神色瞬间僵硬在脸上。他震惊地瞪着儿子,似乎想从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挖掘出什么端倪。

    印暄气鼓鼓地直视他。

    片刻后,庆王缓下脸色,试探地问:“暄儿不喜欢六王叔,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他……他笑我尿床!还威胁要把我扔进护城河!”

    庆王失声大笑。“小六是在逗你玩儿呢,他就那性子!”他忽然敛笑,语气深沉地道:“不过,父王可以答应你,以后再不叫六王叔过来,你以后也再不会见到他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上哪儿去了?”

    “去一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地方。”庆王转身负手,望着窗外的如墨夜色,留给印暄一道终身难忘的背影。

    “有种花,美得令人迷醉,但永远只能绽放在夜里,放到阳光底下,便成了污秽……”如自语般,庆王用低微的声音轻喃。

    “什么花这么奇怪?”印暄不解地问。

    庆王没有回答,只背对着七岁的世子叹道:“等你长大了,自然会明白。”

    从此以后,印暄一直盼望长大,因为长大可以让他逐渐知晓许多事情。这些看似隐秘的事,其实就藏在皇宫某处偏僻的角落里,藏在某个太监宫女的闲言碎语中。

    比如太子并非死于肾疾,而是“马上风”。

    比如御医当年在东宫找到一盒红丸,就是赵合德曾给汉成帝服食的那种。

    比如太子病发身亡时,身边只有一个酩酊大醉的六皇子。

    但这些事,他并不拿去说与父王听。因为父王如今已贵为太子。他知道,太子就是国之储君,是下一任的皇帝。

    明德三十一年,帝崩,庙号成祖;太子印忱继位,改年号为“景成”。那年印暄十五岁,他想起六王叔不见时,也正是十五岁。

    五年后,景成帝驾崩,庙号英宗;太子印暄继位,改年号为“云熙”。

    转眼间,光阴流水般逝去,偶尔他会想起那个双臂环抱、倚着树干朝他嬉笑的少年。

    那人的长相已在他记忆中模糊,只有那一袭朱衣大袖,与衣角金线绣制的缠枝藤蔓在历历在目,跳跃着绚丽的柔光……

    印暄猛地惊醒,发现自己只手支颐,靠在书桌上打了个盹儿。那朦胧中金红的柔光,原来是烛焰在面前摇曳。

    夜雨仍在宣泄淫威,玄鱼观道士微一已在一个时辰前,如获至宝地描了几张鬼画符,带上七名观中弟子,以神行之术直奔北疆。

    鹰哨首领姚应泉也随即启程,星夜赶回震山关。

    而他这一国之君,下了道调兵北援的急诏后,反倒无所事事,只能在宫中暗自忧虑。

    一夜无眠,天色熹微时,內侍前来禀报,说是御医所治之人已醒。印暄精神一振,带着满腹疑窦与纷杂思绪,前往清曜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