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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2章 番人入寇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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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由于张守来时已经将路探仔细了,返回崖上的路途倒是一帆风顺,只用了大半日,天黑之前就到了崖上。

    三人返回得正是时候,赵信刚准备让王镇先行将被俘番人押回成都,他则在此处等候蜀王音讯,蜀王已然全身而回,计划只好作罢。

    不管赵信、王镇等人之前多嚣张跋扈,有了蜀王坐镇,二人面上还是只得恭恭敬敬,佯作嘘寒问暖,不敢忤逆朱椿的意思。

    而一路上,朱椿已经与夏子凌商量好,不管是战场上王镇的阳奉阴违,还是之后想要独断专权之举,朱椿都暂且装作不甚在意。返回崖上之后,朱椿对赵信、王镇二人态度和蔼,并且下令,这伙番人押解回成都之后,着四川三司官员全权审理,只要把结果报予自己知晓便可。

    赵信、王镇得了此令,俱是眉开眼笑,心下道蜀王果然如传言中一般儒雅仁厚。他本是喜欢舞文弄墨的风雅人士,披挂上阵也是不得已而为,哪里有心思掺和官场的明争暗斗,成都那位,看来是想多了。

    众人一路和和气气回了成都,朱椿立刻返回王府中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果然如先前所言,毫不干预审理番人叛乱一事。

    千余番人关押入狱之后,由于此案涉及谋逆造反,并且损毁了黑崖关,张景不敢马虎,即刻召集三司会审,这审理的效率也着实很高,不过一天一夜就将案情摸了个水落石出,第二日一早便报予了蜀王。

    这伙番人乃是来自成都西南叙州府,叙州从汉唐开始一贯便是汉人与吐蕃杂居之地,民风彪悍。这几个相连的部落被那妖人少年挑唆之后,便生出谋逆之心,企图推翻我朝政权。这是大致情况,而张景的文书之中,将此番叛乱的计划、进攻路线以及叛乱头领名单都一一详细说清了,最后奏请皇上的是,建议将这些个谋逆犯上的罪人统统赐死,以儆效尤。

    洪武帝对少数民族一贯秉承怀柔政策,但这次番人入寇事件,把整个黑崖关夷为平地,并且杀死了十余位守关将士,受伤的士卒连同断了一只手臂的谭副指挥使在内共有二三十人,也算是情节相当恶劣了,张景提出的将叛乱之人赐死也无可厚非。

    但……这所有的描述之中却单单少了一样——番人叛乱的原因。张景在奏折中只含糊带了一句——“川西番人刁蛮不化”,而夏子凌却觉得这么一个原因有些匪夷所思了。吐蕃灭亡之后,川西再无统一的政权,经历元朝的铁蹄之后,少数民族也已经安分了许多,怎么会因为一个“刁蛮不化”就几个部落联合叛乱呢?在他看来,一般百姓揭竿而起,多是不堪重负,不管汉人还是番人,这都是一个道理。

    朱椿看完张景呈上的文书,轻轻合上,道:“张大人果然是干吏啊,短短时间便将此案调查得一清二楚,本王对你所奏并无异议,张大人即刻拟一封上呈皇上的奏折,你我二人联合署名上奏吧。”

    张景微微怔了怔,“王爷……兹事体大,若是上奏皇上,一来一回耗时甚多,臣担心拖久了那逃脱的妖人寻来,横生枝节呀。”

    朱椿微微一笑,“就算你我先斩后奏,杀了这些番人,那妖人寻来,也是挡不住的,索性张大人便安心等着皇命吧。”

    朱椿说完这句,却是语气一凛,继续道:“况且先前本王已拟了奏折上奏皇上,父皇对这样的大事必然关切得很,你我不等皇命到了便先行判罚,倘若父皇怪罪下来,是张大人还是本王担当责任呢?”

    张景闻言,只得无奈垂首道:“王爷说的甚是,是本官操之过急了,一切但听王爷做主,臣即刻便去拟了奏折。”

    朱椿颔首应允之后,张景便火急火燎走了。

    张景走后片刻,张守来报:“王爷,那人醒了。”

    朱椿与夏子凌交换了一个眼色,起身随张守出了承运殿,来到后院一密室中。只见一个黑壮的中年异族男子坐在床榻上,眼中还有些孟松之色。

    男子见三人进屋,顿时眼露警觉之色,夏子凌赶忙用蜀地方言说到:“这位大哥不必惊慌,你此时身在蜀王府中,安全无忧。”

    男子闻言点了点头,用浓重的川西口音问到:“我怎会在此?我的族人呢?”

    夏子凌道:“他们暂时羁押在都指挥使司狱中,性命无忧,你不用担心。王爷此番百般周折,将你偷偷带来此处,是想知晓你等为何忤逆叛乱,还望你将内情一一道来,或可保得你族人不死。”

    看来这人懂汉话,夏子凌果然没挑错人。从王镇的态度上来看,在黑崖关时,夏子凌已经感觉到他想要杀人灭口借而掩饰什么,多半是怕蜀王从番人那里牵出一些蜀中的秘密,而这个秘密,他又隐隐感觉会与张景有关。叛乱的番人被押回成都之后,要再伺机到狱中拷问,必然会惊动张景,而夏子凌现下还不想打草惊蛇。

    是以他与朱椿合计,让张守择一人下了假死的毒。赵信与王镇皆是武夫,心机不算深沉,见此人暴毙而亡之后,不疑有他,随意丢弃在沿途乱葬岗之中。待大军远去之后,朱椿则派张守带人,悄悄将此人寻回了府中。

    夏子凌当时观此人衣着高贵、行事沉稳,周围俘虏似乎隐隐惧其威严,估计是其中一个部落之中举足轻重之人,想来应当知道些端倪,便选择了此人下毒。

    堂堂蜀王千岁,要拷问个犯人,还要这等百般周折,实在是一件无奈之事。但现下隐忍,只为了牵出蜀中更多的隐情,是以朱椿对夏子凌的计策也是赞同的。如今此人已然醒来,不少事情都可水落石出。

    男子抬眼将眼前三人来回看了一遍,最后视线落在衣着华贵的朱椿身上,道:“我与族人既然做下这等谋逆之事,就没想过能活命,但叛乱也是一死,安于现状也是一死,朝廷横征暴敛,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朱椿眉头微皱,道:“朝廷横征暴敛?你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男子轻蔑一笑,继续道:“有人道蜀王仁慈,从王爷入蜀以来,我等部落便几番派人来到成都,想要将叙州黎民的情形禀报王爷,请王爷为我们做主。却不想几拨人到了王府都被杀了,想来皇帝定下的税赋,当儿子的又怎么会管,我们实在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,才不得不反叛。”

    男子说到后面,神色已是激动不已,然而他的话却与实情不符,洪武帝轻徭薄赋,天下皆知,蜀中的税赋也绝算不得重,入蜀这一年来,夏子凌亲自在成都各处探访过,百姓都安居乐业,对朝廷称颂不已。这川西番人又怎会对朝廷怨声载道呢?想来其中定有误会。

    任他这么说下去,无非是一番抱怨,并不能了解内情,夏子凌遂安抚道:“这位大哥,王爷并未见到过你们派来的使者,也不曾做下斩杀来使之事,想来这其中定是有人作祟。现下此事疑点重重,亟待一一理清。还请你冷静些,慢慢说来,可否先从你们一年要交多少税赋说起?”

    男子听夏子凌说蜀王从未见过他们部落来人之后惊讶非常,然而他也算是外出见过世面之人,从夏子凌与朱椿刚才与自己交流的寥寥几语,他亦感觉到这三人对自己无恶意,再者如若蜀王真的是个置黎民百姓于不顾之人,又何必大费周折将他弄来此地?于是便耐着性子解释起来。

    男子名唤巴德,是此次攻入黑崖关四个部落中阿赫部的首领之子。叙州产盐,几个少数民族部落的族人均被划为盐户,官府向每户盐户摊派的盐税是每年五引,一引盐是三百斤,折合银六钱四厘,但由于百姓没有能力制盐,只有将从盐井中取得的盐卤卖予盐商统一制盐,以此换取银两,这其中盐商已经将价格压得很低了。

    而去年开始,官府又以须向蜀王纳贡为名,向每户多摊派了一引盐,即合计征收六引盐。原本的盐税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,这多加征收之后,除了男子,老人妇孺一起日夜背着竹筒下那十来丈深的盐井中取盐卤,方能满足需求。

    叙州一地的盐户,因为这新增的税赋,均苦不堪言,年前还发生了几起累死人的事情,但官府催得急,不纳税的盐户就要羁押入狱。盐户们走投无路,才想到到成都找蜀王上访一道。

    此道行不通之后,他们本已绝望,族中一女子日前因夫君累死,操办其丧事之后独自远走山中寻死,却被一装束怪异的少年救下。少年听闻叙州盐户的遭遇之后,勃然大怒,声称要替他们讨回公道。见识了这少年的异术之后,几个部落之人才复又燃起了希望,想要以此逼迫朝廷减税。

    巴德述说原委之时,夏子凌没有出言打断,但待说完之后,他却立刻指出了巴德话中最关键的一个问题——

    “王爷,据巴德所说,哪怕不算上新摊派的,官府每年每户征收五引盐,臣记得四川全境登记的盐户是六万余户,那么四川一年缴纳朝廷的盐应该将近一亿斤了,可是去年臣看了账册,收上来的盐却只有六千万斤,那另外四千万斤去哪里了呢?”

    朱椿冷哼一声,道:“且不说之前,光是纳到我蜀王府的贡盐,去年不过是五十万斤,何须每年多收每户一引盐!”

    藩王入藩之后,各地向藩王纳贡是个传统,蜀王府养了两万护卫,加上各种闲杂人等,每年要用的盐宽打宽算大概是三四十万斤,张景多纳贡了少许,朱椿当时也没在意,却不想他借着自己名义,向盐户征收的远远不止这点。

    且不算新摊派的盐税,光是那四千万斤盐,按市价便是一千二百多两纹银啊,这可不是个小数了。

    没想到从巴德的几句话中,就推断出如此惊人的消息,夏子凌与朱椿俱是脸色凝重不已。而且……这或许还只是四川问题的冰山一角,这么看来,低调处理,静待京中援兵到来再收网捕鱼,真正是明智之举。

    而千里之外,蓝嫣那头,离开成都之前得了朱椿的密令,她也是紧赶慢赶,不敢耽搁一刻,居然只用了不到一个月,便快马加鞭入了应天。

    此刻,蓝嫣王妃正前脚踏进了梁国公府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