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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阎罗寨,它的过去和现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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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麻田营三年前攻打过阎罗寨,那场不分胜负的战斗,双方死伤极少,没有结下血仇,结果不打不相识,关系后来逐渐反而亲近起来。陈佳农得知逃到了阎罗寨的势力范围,心里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桃花坪范围较大,有五六个村子,主要是谢、李两家,李家的势力稍弱,但借着跟王通结亲,攀上了宁溪所王家的关系,稳压了谢家一头。谢家在官面上落了一筹,但传闻阎罗总做土匪前,曾是谢家的旁系子弟,有阎罗寨背后支持,谢家势力不容轻忽。

    乡间豪族的势力鱼龙混杂,外人很难搞清他们的内中关系:

    不受王氏欢迎的王通,李家偏偏能借助跟他的姻亲关系,跟宁溪所的王氏本家攀上关系;麻田营站在官军的立场上,曾两度进攻阎罗匪寨,但谢家攀上陈家后,官匪之间立刻达成了默契。

    根据风水先生的计算,桃花坪适合建祠堂,保护宗族兴旺发达的地方只有一处,因为这个原因,两家的祠堂中间隔着一条小溪,相距不到一百米。为了祠堂的风水宝地和溪水的浇灌权,两家以前经常械斗,仇怨很深。两家分别攀上势不两立的王、陈两家,依照道理,两家应该会打起来,实际上,两家却在最近两年通婚频繁,好得快成了一家人。

    陈得才拜访李家,陈佳农拜访谢家,既分出了厚薄关系,也不致冷落了其中一方。陈氏的家丁、军户、佃户子弟,在大户家的交往前扯不上关系,老实地留在李、谢二家的祠堂附近。

    陈小四是陈氏的家丁,虽然只有十六七岁,依照族谱却是陈佳农的族叔。不过,陈家世镇宁溪所,两百多年的开枝散叶,陈氏全族有五六千人,陈小四能当上家丁,仗着的是他的机灵,跟宗亲毫无关系。少爷和管家去串门了,其他人要么垂头丧气地原地等待,要么语无伦次地向李、谢两家的人宣扬敌人的可怕,陈小四却多长了个心眼,一直站在高点的地方瞭望远处。

    “来了!来了!”陈小四的担忧成为现实,他看到了那队伏击他们的人马正在向这边前进,当时逃的急没看清人数,这次远远一看,却有近百人!

    陈小四急忙报警,其他人纷纷爬上高处,向着他指点的方向张望。天近旁晚,看不真切,正逢罗岩下令改行军纵队为作战横队,队伍向两翼伸展开来,敌兵人数仿佛突然增加了好几倍。

    “天啦,有好几百!”陈氏的残余人员惊呼,他们哪顾得上细看,除了少数几个向少爷和管家报警,众人人转眼间逃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李、谢两家的人好不了多少,陈氏的人告诉他们说,匪徒不问情由,杀人不眨眼,连投降的人都杀,三百多人转眼间被杀的只剩下他们这么几十号。这样可怕的队伍来到桃花坪,他们除了鸣锣敲鼓,逃难的逃难,保卫祠堂的保卫祠堂,其他人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    罗岩听到前面的锣鼓声,问黄三怎么回事。黄三回答:“若是碰到强人,锣鼓声很有节奏,这是在召集青壮;若是锣鼓声像现在这么混杂,这是鸣警的人心里没底,越乱越怕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判断他们这次怕到什么程度?”

    “老弱妇孺会上山躲避,少数人会留下断后。以前在阎当家手下,这样的鸣警只听过一次,那次我们偷袭麻田营。”黄三回答完,向罗岩拱手,加快步子向李、谢两家的祠堂跑过去。李、谢两家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,依照他的推断,两家发现陌生力量逼近,应该首先派人过来接洽,怎么直接鸣锣示警,把他们当敌人了?

    李、谢两家的祠堂颇为坚固,占地都在十亩左右,四面是两人高的青砖围墙,正面的大前门有三层高,粉刷的雪白,绘着各种神话、花草、鸟兽图案,大前门的两角和承重石砫上,雕刻着狮虎,看上去既艳丽又大气。二楼沿正门两边,分别有两个两手宽、半人高的窗户,窗棱精雕细琢,用金彩纹饰。

    窗户里,有人认出了不断接近的黄三,顿时鼓噪起来。人们最怕的不是敌人如何凶残,怕的是敌人的队伍里面没有自己人。认出黄三,他们接着就想到了砍柴冲的罗岩小队,虽然眼前这队人马似乎远远多于那一支,但既然可能队伍里有乡邻,他们就有机会谈判、妥协了。

    罗岩的队伍远远停在四五百米外,两家祠堂里的人经过一番争执,都派人出来迎接黄三。黄三秉承罗岩交代的底线,向两家转述了铲平阎罗寨的决心,对他们说,只要能各供应猪两头、鸡鸭三十只、米豆十担,以及油盐酱醋等杂物,队伍绝不跟他们为难。

    李家的人商议一番,觉得这个要求不算高,可以答应;谢家却喧闹成了一片,某些人认为,阎罗寨的偷鸡摸狗破坏了他们的生活,更多的人认为,阎罗寨是他们的靠山,怎么能帮助外人?黄三不得不提醒一句:当年麻田营攻打阎罗寨,你们交了多少钱粮?

    “黄三兄弟在哪里风光了?”某个自认有些交情的人小心地试探。

    “怎么,想入伙?”黄三拍他的肩膀,简单的一句话,间接地告诉竖着耳朵听的众人:别把我当好人好欺负,咱虽然抱了更粗的大腿,但仍然是土匪!

    李、谢两家的人心里哀嚎,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狠角色?尤其黄三拒绝透露新“大当家”的籍贯,他们猜测九成是来自外地的过江龙。凶悍到可以轻松灭掉麻田营三百人,这样的过江龙若是霸占了阎罗寨,李、谢两家以后就要遭殃了!

    黄三本没底,李、谢虽然不是大族,在自家地盘上凑出三五百人也不是难事,不过,在感受到两家的敬畏后,他的自信心迅速膨胀起来了。打败陈家的三百人虽有侥幸的成分,但胜的干净利落!他的态度,也从最初的绥靖发展到强势,谈判变成了要挟。

    最终,心底惶惶的李、谢两家在黄三要求的基础上,额外奉献了三百贯钱财和罗岩忽略了的铁锅(俘虏用)、竹垫、草席、柴火,以及充足的用于搭建帐篷的木杆,顺带还带回三坛米酒。回到队伍当中,罗岩不吝以夸张的语气赞赏他的成绩,随后就是一番杀猪、杀鸡、烹调晚餐的热闹。

    赖长兴和白世兴各带着一伍人忙着搭建帐篷,有了现成的材料,两大两小四个帐篷很快就搭好了。两个大帐篷给士兵,两个小帐篷归罗岩和黄三两个大小头领。

    罗岩小队纸甲上的血迹颇为骇人,李、谢两家送东西的人匆匆把东西放下便逃走了,没有人敢靠近他们。

    俘虏们没有摆脱不久前的恐惧,温顺如羊,安排他们蹲着就不敢站起来,罗岩不怎么理他们,送他们些米,让他们自己做饭,丢给他们些竹筒做餐具。俘虏们吃了顿饱饭,多半流出了眼泪,罗岩好奇地问他们,却是军户们日子过的清苦,一年到头能吃饱的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。

    罗岩以为佃户们的生活已经是地狱了,一亩良田的年产量不过两三担(每担得米五六十斤),地主和官府要拿走六七成,却没想到军户们更加悲惨,他们不仅要给军头(世袭军官)交租,还要免费为军头种田,朝廷有事,他们还得自备干粮去打仗(注)!

    王三小姐和王九丫头醒来,相当长一段时间躲在轿子里不敢出来,罗岩在战斗中凶神恶煞的样子把她们吓坏了。罗岩又是吹口哨,又是唱情歌,又是扮鬼脸,终于消除了她们的戒备,勉强可以再次拥抱她们,尽管她们仍然有点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吃过晚饭,罗岩把士兵和俘虏召集起来,拉着两个女孩的手,向他们做介绍:这是王岐,这是王芯,以后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。王三小姐听罗岩把她的闺名公之于众,羞愤欲死,王九丫头得到名字,却是高兴得恨不能欢欣跳跃,这意味着她得到了认可。

    罗岩在当晚知道自己做了鲁莽事,正经人家的女儿,她们出嫁前的名字随父,称某家女(子),出嫁后随夫,称为某氏、某夫人,她们的闺名和小名,除了至亲和丈夫,不能被其他男子称呼。罗岩只好想法解释,一个把身心都交给他的女孩,哄骗起来还是太容易,王岐最终接受了他的解释:这么做,因为她是他的挚爱,因为她是他的伴侣,他们之间分享的不仅是感情世界,也是他们生活的全部。

    当然,指望一个明代女孩明白三四百年后的男女平等思想是不可能的,王岐理所当然地理解岔了,认为这是罗岩对她的痴情。痴情的程度,就像商纣王倾国,只为得苏妲己欢喜,就像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只为博褒姒一笑。

    陈佳农得到家丁报告,伏击他们的人追击到了桃花坪,顾不上跟李、谢两家的宗老告别,匆匆向阎罗寨方向逃窜,逃到蛙顶天山中已是深夜。陈得四找到阎罗寨的联络点,点燃烽火,在闻讯赶来的巡山寨丁的引导下,前往阎罗寨。晚上山路难行,即便有熟门熟路的寨丁引导,白天三两个小时的行程仍然走了五六个小时,到达阎罗寨天色微明了。

    阎罗总大约四十岁,过了冲杀在第一线的年纪,二十多年的匪盗生涯积累的威望,他终于可以留在寨子里,威风八面地享受徒子徒孙和儿郎们的孝敬。

    做土匪不是简单的事,提着把刀截路收钱,那是官差;土匪劫道,不仅需要察言观色,不该碰的不碰,也需要谨慎搞好地方关系,该孝敬的孝敬,该威慑的威慑。土匪表现太强势,官府和地方豪族可能会联合围剿;表现太弱势,可能被同伙兼并。作为匪首,更要注意自身的形象,强硬和绥靖都可能导致众叛亲离,其中的尺度,稍微把握不好,匪首就可能被贪图悬赏、阴谋篡位的手下做掉。

    蓝山县山势连绵,汉瑶交杂,常有瑶人下山定居,也有汉人上山结寨自守。阎罗总占据的蛙顶天有山寨十一家,寨民多则一两百,少则二三十不等,有些是为了逃避官府赋税的山民农户,有些则是不事生产的不法之徒。十几年前,阎罗寨在众多山寨中并不起眼。

    崇祯六七年间,瑶民李荆楚、矿贼刘新宇发起暴乱,席卷蓝山、临武,袭扰郴州、桂阳州、永州等地。借着这股势头,阎罗总鼓动寨民造反,裹挟了数十人下山,劫掠了十数个村落。麻田营和毛俊镇的官兵联合镇压,阎罗总见机得快,逃回山里,闻风而动的其它山寨则倒了大霉。

    仗着劫掠的财物和率先造反积累的声望、全身而退的能力,阎罗总声威大震,统领蛙顶天十一寨抵御麻田营的进攻。宁溪守御千户所在李荆楚、刘新宇的暴乱中损失巨大,麻田营和毛俊镇在蛙顶天的围剿无以为继,得到阎罗总表面的臣服后,干脆地撤退了。阎罗总仰仗击退麻田营的功绩,成为十一寨事实上的盟主,原来的寨名被遗忘,阎罗寨的名字响彻十里八乡。

    没有外来的压力,蛙顶天的山寨团结不起来,阎罗总儿孙成群,只想安享晚年。全盛时期的阎罗寨有一百多武装寨丁,寨民两百多人,如今缺了其它山寨的供养,山贼周围没有多少养人的土地,衰落得不成样子了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声名赫赫的阎罗寨?”陈佳农第一次来阎罗寨,晨光下寨子的简陋、贫穷,让他大失所望。

    “寨子里现有二三十个强人和十几个巡山的寨丁,寨民近百,在这方圆数十里,仍然是举重轻重的力量。少爷不要小看了阎罗寨,寨子的强人和巡山寨丁,打起仗来不比咱们的家丁差。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号令十一寨,但阎罗总余威尚在,在这山上仍然能号令召集一两百的山民。”陈得四小心翼翼地提醒大少爷,生怕少爷出言不逊,惹恼了阎罗寨的人。

    阎罗寨对于陈佳农等人的到来体现了足够的尊重,阎罗总的两个儿子带着十几个人出来迎接。寒暄一番后,阎罗寨大方地邀请陈佳农一行二十多人进寨休息。

    “大当家,这是咱们家的大少爷。”陈得四热情地向高坐在大厅的阎罗总介绍陈佳农。

    陈佳农勉强表现出一点恭敬,向阎罗总拱了拱手。

    阎罗总不怎么在意陈佳农的礼貌欠佳,他很好奇他们的到来。两家虽然和解了,但过去的恩怨尚在,如此大张旗鼓地拜访,还是头一次。

    “这次,我们去砍柴冲接新娘子,栽了大跟头,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伙凶神恶煞的强人,不问情由地突然冲出来,杀了我们不少人。我们一路逃到这里,那些强人也追到了山下的桃花坪。我们来这里,既是为了避难,也是想知道这伙人的来历。”陈得四担心陈佳农说出不得体的话,顾不上身份尊卑,抢先发言。

    阎罗总出身卑微,对于陈佳农世家子弟的派头不喜欢,陈得四冒犯尊卑,他丝毫没有介意。招来二当家问询了一番,阎罗总告诉陈得四,他们没有听说最近有什么强梁过境。

    陈得四更加吃惊了,依照江湖的规矩,外来势力入境,即便来意不善,也会事前拜山,以免成为众矢之的。悄无声息地闯入陌生地界,要么是不把当地势力放在眼里,要么根本就是本地人。不论是哪种情况,对于麻田营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。

    “你们确定,这股势力是冲着你们麻田营来的?”阎罗总问,不讲江湖规矩的势力,就像人群中的疯子,不论忌惮与否都该留心,以免遭受无妄之灾。

    陈得四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:“也许我们只是遭了池鱼之殃,他们的真正目的地是这里,是阎罗寨,否则,实在不好说,他们怎么能追上我们。”

    阎罗总陷入沉思,不论他的崛起之路,还是这些年为了养着山寨四处劫掠,他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,难保不会有人从外面招来强人帮忙复仇。旁边的二当家接着询问了不少的战斗细节,陈得四遮遮掩掩,没有把全部情况透露出去,毕竟有损麻田营的威名。

    二当家听出陈得四隐瞒了不少情况,不断地问询细节,想要迫使陈得四交底。陈得四推诿不过,索性以走了一夜山路、疲倦为由,向阎罗总告辞。二当家逼迫不得,只好向阎罗总请示,为他们安排休息的地方。

    阎罗总等陈得四等人离开,立刻吩咐把人都召集起来,不论山下的人目标是麻田营还是阎罗寨,不论山下的势力有多强,作为地方的霸主,他都不能听凭这股势力不把他放在眼里。对于绿林来说,声名比实力更重要,有名气,才有英雄豪杰投奔。阎罗寨二当家向阎罗总征求意见,这次敌军强横,是否召集其他山寨的人马。阎罗总犹豫了一番,同意了。二当家窃喜,这说明什么?!说明阎罗总老了,没有三年前单挑麻田营的勇气了,终于轮到他出头了!!

    注:依照朱元璋的“祖训”,军户有田有地,种粮自己吃,除了为朝廷打仗,不用承担其它赋税、徭役。明朝中后期军户制度败坏,不仅军官侵吞军户的份田,军户的子孙也逐渐沦为佃户。军户戍边或者出征,理论上由朝廷提供装备、军粮,事实上,军户若是不自备干粮,多半要被饿死在路上;至于武器装备,若是不给武备库的文官、小吏贿赂,即便能领到武器,也是一堆破烂,损坏了还要赔偿。

    P.S:打算开这本新书,但郑重提醒:更新不稳定,随时可能断更!入坑需谨慎!!书名:洗劫,洗劫天下,土匪的战争,明末土匪……不知道哪个好……小说框架很大,预定的龙套大约有一百个历史人物,虚构人物不计,时间跨度从崇祯十五年开始,大约十年左右。清、明、西军(张献忠)、闯军(李自成)、罗贼(主角)、红蛮(欧洲),各有其战略战术优势,如清军的野蛮、闯军的凶悍、西军的残暴、明军的无耻、罗军的纪律、红毛的坚忍。